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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永州
□洋中魚
打卡時間：明嘉靖五年（1526年）
打卡地點：朝陽巖、淡巖
朝陽巖 謝蕡“半壁天”榜書 洋中魚 攝影
朝陽巖 謝蕡“一竅天”榜書 洋中魚 攝影
朝陽巖 謝蕡“尺五天”榜書 洋中魚 攝影
光緒《零陵縣志》載謝蕡淡巖兩方題刻
一
明嘉靖三年（1524 年）七月，北京紫禁城發生了一件震天動地的大事：二百三十一名官員集體跪在文武官員上下接本之地——左順門，反對繼位不久的明世祖朱厚熜不顧《皇明祖訓》傳統禮儀、堅持給自己的父母和祖母分別封為興獻皇帝、興獻皇后、興國皇太后。
這個被稱為“大禮議之爭”的事件，深深地影響了大明江山社稷的安穩和皇宮禮儀的傳承。
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還得從三年前說起。
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十四日，一生放蕩不羈、過著聲色犬馬生活的明武宗朱厚照猝死，年僅三十一歲。
皇帝也是凡人，猝死也不奇怪。但明武宗的猝死，卻給明朝帶來了一個巨大危機：因為武宗無子，又無嫡親兄弟，更未早早指定繼承人，所以造成了明朝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皇位繼承的空白。
當時，有五種政治力量試圖控制政局，它們是：以明武宗之母張太后為代表的后妃勢力；以首輔楊廷和為代表的內閣勢力；以王瓊為代表的外廷勢力；以張永、魏彬為代表的宦官勢力和以江彬為代表的佞幸勢力。
通過一番較量，后妃、宦官、內閣三者居然形成了聯盟，他們清除了以江彬為首的佞幸勢力，并擁武宗的堂弟朱厚熜為帝，是為明世宗。
其實，在明武宗朱厚照彌留之際，首輔楊廷和就想到了繼承人的問題，他援引《皇明祖訓》中“兄終弟及”的原則，在武宗駕崩前五天以皇帝的名義頒布敕令，令朱厚熜縮短為其父服喪時間，并承襲興王爵位。武宗駕崩后的當天，楊廷和讓司禮監請太后懿旨，正式宣布朱厚熜為皇帝繼承人。
按照明朝規定，只有皇帝的兒子才能繼承皇位。也就是說，朱厚熜必須走一個程序：過繼給明孝宗朱祐樘（明武宗朱厚照的父親）為子。
只是楊廷和萬萬沒有想到，繼位后的朱厚熜因為對生父感情很深，拒不接受他的建議，也不妥協。而且，還暗示近臣張璁等人議禮，與以楊廷和為主的護禮派進行辯論，名曰“大禮議”。
楊廷和是明朝第一才子楊慎的父親，歷仕憲宗、孝宗、武宗、世宗四朝，也是一個原則性很強的大臣。為了維持皇權正統和《皇明祖訓》，他憤然致仕（辭職），歸隱鄉村。其子楊慎為正德六年狀元，帶頭發起了反對明世宗朱厚熜過度推崇親生父親的哭闋事件，包括六部九卿、翰林院、給事中、監察御史、六部諸司屬臣等二百三十一人在內，集體跪在左順門，試圖用自己的良知與忠誠，呼喚朱厚熜遵循舊制。
沒想到他們的震天哭聲，不僅沒有換來了明世宗朱厚熜的警醒，反而換來了對方的暴怒。朱厚熜令錦衣衛把大部分官員都抓入獄中，受刑杖達到了一百八十余人，有的當時就被打死了，有的貶出京城，有的被派往遙遠的邊疆。而明世宗朱厚熜最后也實現了自己的心愿，給自己的親生父母和祖母以相應封號。
在左順門下跪的二百三十一人中，有一個叫謝蕡的人，來自禮科給事中。他先是被罰沒俸祿三個月，冷落了一陣子。第二年，打發到兩廣任職，途徑永州，從而結緣斯地。
二
謝蕡，字維盛，號可嵩，福建閩縣人，正德十四年（1519年）舉人，正德十六年（1521年）進士。他吃皇糧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禮科給事中，無奈他性格耿直，敢于批評，因此剛入仕途就遭受挫折。
史書關于謝蕡的記載不多，明正德、萬歷兩朝的《福州府志》和清雍正、乾隆兩朝的《福建通志》有些許記載。
萬歷《福州府志》卷二十三《選舉·明舉人》載曰：“謝蕡，字維盛，閩縣人。正德十五年進士，選禮科給事中，敢言事。孝肅皇帝御極，每虛己求諫。時四川楊文忠（楊廷和謚號）在內閣，凡臺省上疏，率優詔答之。蕡諫乳媼濫封，因勸上節恩澤，戢內伺。又論救翰林呂柟等，皆蒙聽納。嘉靖三年，大禮議起，永嘉張相孚敬時方為主事，與楊文忠論不合，蕡同諸給舍力爭，詔杖闋下。未幾，又論孚敬、桂萼輩險邪不可用，復奪俸三月。明年譴使兩廣，途中又上言乞戒在外諸司酷刑，天子為感動，下詔榜諭天下。尋擢太平郡守，未上，卒于途。”
這段記載有小小錯誤，那就是謝蕡中進士的時間。
不過從記載可以看出謝蕡的性格，可謂固執而倔強，認理不認人。他曾勸諫皇帝不要濫封乳媼，也曾仗義執言救下翰林學士呂柟。在“大禮議之爭”事件中，他因支持楊廷和而遭嚴懲，被錦衣衛打得死去活來。
嘉靖五年（1526年），謝蕡出使兩廣，途徑永州，游覽了古城山水，留痕朝陽巖和澹巖。
永州瀟水西岸的朝陽巖為唐代道州刺史元結發掘并命名，柳宗元謫居永州時也常來此游玩。因為元柳的名氣，歷代文人紛至沓來，在此留下的石刻不少。謝蕡慕名而來，也在此留下了三方榜書：“一竅天”“半壁天”和“尺五天”。
一人在一處名勝留下三方榜書，國內都比較罕見，因此很值得關注。
“一竅天”在朝陽巖上洞入口右側，高78公分，寬36公分，一行。“竅”為“竅”字古體字。
“半壁天”在朝陽巖下洞洞頂石壁，高37公分，寬81公分，三行，格式為：
嘉靖丙戌春
半壁天
暮（羊月）日刻
“尺五天”在朝陽巖下洞右側青陽洞口，高46公分，寬95公分，三行，格式為：
嘉靖丙戌春
尺五天
閩人謝蕡書
我這個人對永州地方歷史文化很感興趣，每次去朝陽巖，都會情不自禁地瀏覽那些石刻，特別是那些大字榜書，很容易吸引眼球。
為什么專家判斷沒有署名的“一竅天”也是謝蕡所書？因為三方石刻的字體基本一致，都是飛白體行楷，而且署款之間有一種內在聯系：“尺五天”題年號、時次及作者名；“半壁天”題年、時、月、日，而省去作者名；至于“一竅天”，干脆全省。
將近五百年后，當我們再來讀謝蕡留在朝陽巖的榜書時，可以感覺到他署款的匠心。
我從古代坐船的角度來做了一個大膽的推測：那天，謝蕡等人是坐船先到朝陽巖下洞，由下往上游覽的。他們最先看到下洞，在下洞右側青陽洞口留下了“尺五天”榜書。
之后，仰望下洞諸多先賢題刻，驚訝于石壁之神奇，也就留下了“半壁天”題刻。
再沿逍遙徑往上走，到達上洞，看見一個洞眼，陽光注入，宛若開竅之眼，如詩如畫，因而留下了“一竅天”榜書。
三
查明代官制，給事中分吏、戶、禮、兵、刑、工六科，輔助皇帝處理政務，并監察六部，糾彈官吏，與御史互為補充。另外還負責記錄編纂詔旨題奏，監督諸司執行情況；鄉試充考試官，會試充同考官，殿試充受卷官；冊封宗室、諸藩或告諭外國時，充正、副使；受理冤訟等。初定為正五品，品卑而權重。
在朝陽巖現有的一百五十余方石刻中，正五品以上官員的題刻不多。在我看來，謝蕡作為給事中，其題刻價值在于：不僅豐富了朝陽巖石刻的書體內容，而且還成為由此追溯明史的窗口。
謝蕡朝陽巖的三方榜書，其出處很值得玩味。
嘉靖丙戌春就是1526年的春天, （羊月）為朔字古體，朔日就是每月初一。暮春朔日就是三月初一。而“半壁天”在古詩中比較常見，例如：唐代許渾《送郭秀才游天臺》“云埋陰壑雪凝峰，半壁天臺已萬重。”南宋林景熙《江心寺》“叢林忽涌中流地，雙塔曾擎半壁天。”南宋曾豐《靈山》“橫眠吳楚中央地，高拄東南半壁天。”等等，比謝蕡早幾十年的丘浚（1421～1495），也有“五峰如指翠相連，撐起炎荒半壁天。”的詩句。
想必是謝蕡來到朝陽巖下洞，仰望石壁上的歷代石刻，再眺望眼前的水天一色時，自然有一種半壁天的感覺，因而有了這樣的題刻。
“尺五天”在古詩中也比較常見，諸如：唐代杜甫《贈韋七贊善》詩“爾家最近魁三象，時論同歸尺五天。”宋代范成大《劉德修少卿避暑惠山因便寄贈》詩“鳴鳳朝陽尺五天，怱怱忽過白鷗邊。”元代王惲《直中書省》詩“紫禁彤庭尺五天，沉沉碧綺鎖秋煙。”等等。
這方石刻位于青陽洞口，或許是謝蕡目睹了十年前（正德十一年，1516年）道士施高翔在此閉關修煉的題刻，聯想到一個人得道升天的過程與差距，以及自己沒有實現的政治理想，因而刻下“尺五天”三字。
竅，乃穴之意，轉指事物之核心部位。莊子《齊物》論中，則為“關竅至要”之意；謂一竅通則百竅通。宋代李弼《七星山》詩“七星連地脈,一竅透天關。”元代楊維楨《天車詩》“膠泥瑣口如折筒,天竅地竅中相通。”，皆為此類描寫。
如果游客從朝陽巖下洞沿逍遙徑往上走，到達上洞時，會發現上洞通往零虛山那里有一個洞穴，如同“關竅”。這樣的景觀，很容易給人帶來啟迪。明代杰出的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書法家、詩人、古琴家陳獻章(1428 -1500)有一首《湖西九巖為一峰題》詩，其中就有“翠掩千尋洞，青窺一竅天。人間無絕境，不要問桃源。”的句子。
四
當我在朝陽巖欣賞謝蕡的三“天”榜書時，不禁揣摩其用意起來。為什么三方石刻都帶有“天”字？為什么不像前人那樣寫一個“巖”字或者“水”之類的？
三刻三“天”，絕不是簡單的巧合，一定另有含義！
仰望謝蕡的榜書石刻，我仿佛看見他被錦衣衛抓去打得皮開肉綻、躺在地上苦苦掙扎。
當王思、臧應奎、張原、毛玉等跟謝蕡一起跪闋的官員被錦衣衛活活打死，尸體被拖出去經過謝蕡身邊時，也許謝蕡心里在大聲呼喊：老天，這是什么世道啊！
盡職盡責勸諫皇帝，結果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打傷，還趕出京城，這讓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如同跌進冰窟。
血，從謝蕡的身上流出，滲透進大明史冊，凝固成朝陽巖上冰冷的石刻，讓人回想起那段歷史，簡直不寒而栗！
其實，謝蕡沒有想到，大明王朝歷史從明太祖朱元璋開創，走到正德時期已是弊政叢生，危機四伏，早就變成了一個火藥桶，隨時有可能爆炸。對于腫瘤叢生的明朝來說，武宗朱厚照的猝死，固然帶來了繼承人空缺的危機，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武宗絕嗣也是一件幸事，因為這樣可以給明朝一次改弦更張、革故鼎新的機會。
而明世宗朱厚熜即位后長達近三年之久的大禮議，最終實現了皇權的完全轉移，使明朝皇位異常更迭而出現的混亂局面趨于有序，并成功完成新興勢力取代舊勢力的歷史性轉變，產生了推行全面革新的歷史條件。
我一直在思考，謝蕡參與楊慎發起的左順門跪闋行動，出發點固然是好的，但也有被利用的成分。因為參與左順門事件的人員與首輔楊廷和有直接或間接關系者達一百二十人之多，占了總人數的五成以上。
左順門事件中主要發起人楊慎是其子，余承勛是其婿，葉桂章是其義子，金獻民等十九人是其同鄉，毛玉、安磐等六人是楊廷和當主考官時錄取的門生，張澯、胡瓊、胡璉等人是楊慎的同學（同榜進士），已經形成了朝廷難以容忍的利益集團。朱厚熜即位后，不愿意被楊廷和左右自己的皇權，自然要下決心鏟除他的內閣勢力了。
至于剛入仕途不久的謝蕡，屬于不明真相且政治上不成熟的官員。他們在“今日有不力爭者，共擊之！”的危言脅迫下，自然而然地卷入其中，成了這場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謝蕡的遭遇，讓我想起曾謫居永州長達十年之久的中唐詩人柳宗元，他在政治上同樣不成熟，跟著王叔文搞革新運動，出發點也是好的，比如罷宮市、五坊使，取消外地特殊進獻等，頗得人心。但他們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情：試圖阻止唐順宗冊立李純為太子。結果，李純在宦官和藩鎮的支持下，繼承了皇位，是為唐憲宗。對于反對自己當太子的“二王八司馬”，唐憲宗肯定要嚴懲，其結局可想而知。事實證明，唐憲宗堪稱一代明君，他任用了一批年輕有為、忠讜有才干、力主削藩、反對宦官干擾軍政的宰相，最后所做的事情正是“二王八司馬”所期望的。
柳宗元和謝蕡都曾留痕朝陽巖。他們在政治上的稚嫩及結局，無不令人扼腕長嘆。
據光緒《零陵縣志》記載，謝蕡在淡巖也有兩方題刻，一方內容如下：
嘉靖五年暮春望遊，給事中閩山謝蕡書。
一方內容是：
嘉靖丙戌暮春望後一日，給舍謝子蕡、柱史劉子穎，與郡守黃子焯，同遊淡巖。時暴雨初霽，景物軒豁，襟寰暢然，登眺久之。
很明顯，時任永州知府黃焯曾陪老鄉謝蕡一起游覽并題刻淡巖。遺憾的是，淡巖石刻因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建設軍工廠而毀了。
謝蕡后來出任直隸太平府，沒有到任就去世了。所以說，永州朝陽巖的石刻是敢于言事的給事中謝蕡留給后世的珍貴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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